父亲的背影

小时候的记忆中，对父亲最深的印象，就是他那张一直都很严肃的脸。

那时候父亲在煤矿上班，差不多每个月休班的时候回家住几天，不是问我的学习情况，就是带回一大摞下学期的课本让我提前预习，话很少，几乎不看见他笑。从我四年级到邻村上学，一直到考学到了外地，父亲从来没有到学校看过我，甚至我离家数百公里上学去，他也没去送我，而只是让我的舅舅代劳。

看到其他同学的父亲母亲经常到学校看望子女，带来一大堆好吃的、好喝的，还可以一起出去到小饭店改善一下生活，我只有远远地送上一瞥羡慕的眼神，心里，难免有一丝对父亲的埋怨。我一直想，我的父亲怎么从来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呢。

对父亲印象的第一次巨大的改变，是我毕业前在医院实习期间。

那天是个周末，我没上班，呆在宿舍。突然，父亲母亲出现在宿舍门口。母亲说，今天你爸说在家没事，过来看看你，也不知道你在不在这，还挺巧的，一来就碰见你了。我意外之余非常高兴，毕竟这是父亲第一次来看我，尽管不是在学校，也足以让我感到很欣喜了。但是在谈话中，我忽然发现，父亲的话多了，说话也黏糊了，与我印象中的他有了很大的反差。直到父母离开，我去送他们，从后面看去，父亲的背影不再那么挺直，落日的余晖斜照下来，我看到父亲的头发差不多白了一多半，我意识到，父亲开始变老了。

在那之后，偶尔和父亲一起出门的时候，才注意到，碰见的小朋友都管父亲叫“爷爷”。一听到这样的称呼，我的心就猛地颤抖一下。时间，竟然在不知不觉中，一点点地侵蚀了父亲的岁月。

第二次对父亲背影的印象，对我来说更是一次巨大的震撼。

我刚毕业的时候，呆在家里还没工作。有一段时间，父亲不停地咳嗽，有时候还咳出一点血丝。在我的一再坚持下，父亲才同意到医院做个检查。

那天，下着小雨，我们到矿区中心医院给父亲查体。一上午从查血到透视，最后要求做CT，打了两次加强，我渐渐意识到问题很严重。医生做CT的时候，我强装镇定地问医生：大夫，怎么样啊？医生没有正面回答我，而是问我：你父亲多大年纪了？一直这么瘦吗？我的头“嗡”地一声，回答道：大概45吧。医生好像跟我说，又好像自言自语：岁数不大，不应该啊，你们下午三点再来拿结果吧……。

怎么回的家我已经忘了，但是我记得我跟父亲撒谎说：大夫让下午四点去拿结果，下午你不用去了，我自己去吧。下午，我趁父亲午休，早早出门到了医院，天下着雨，我连伞也没打。拿到检查报告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“怀疑肺Ca”（就是怀疑肺癌），不知是因为身上的雨水，还是心里的刺痛，我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。

从CT室出来，刚一拐弯，远远看见父亲从大门口走了进来。因为我一直呆在屋里，眼睛已经适应了比较暗的光线，父亲是从明处刚进暗处，没有看见我。我下意识地退了回来，找了个岔路口躲了起来――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说。

父亲找大夫没有拿到报告单，很快就出来了。我在后面悄悄看着他往外走，屋里屋外的明暗不同，我只能看到一个父亲穿着雨鞋、拿着雨伞的剪影，看着父亲瘦弱的背影，看着父亲有些拖拉的脚步，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
在外面转了一大圈，我才敢回到家。父亲说：我去医院了，大夫说你把报告单拿回来了，我问大夫什么病，大夫也没说，到底怎么样啊？我唯唯诺诺地说：没事，没事，主要是有炎症，大夫也不敢肯定。父亲看了看报告单，问我：这个“Ca”什么意思啊？我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：大概……大概是肺结核吧……父亲很不高兴地说，你还学医呢，都学哪儿去了。我扭头就走，刚转过脸，泪水又涌了出来。

父亲住院了。在医院天天打吊瓶，每周做几次检查，每次做CT都要打加强，都说高度怀疑。而我，就一直瞒着父亲，只说是有炎症，无法确诊。20岁的我一边承受这种压力，一边还要故作轻松，别让父亲起疑，几乎要崩溃了。自己扛了四个星期，疑似率从75％到95％，我都承受不住了，给远在河南的姑姑打了个电话，姑姑刚说了句“喂”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。

吊瓶整整打了30天，父亲几次说自己已经好了，不想打了，要回家，我都极力劝阻。直到第31天，父亲的身体指征允许了，才做了个肺镜检查。进检查室的时候，父亲还不忘跟我说：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、学学……

肺镜检查终于确诊了，虚惊一场。好几年以后，跟父亲说起这场病，父亲只是淡淡的说：当时我自己都有思想准备了，我都不怕，你们怕什么……

这两件事慢慢转变了我对父亲的印象，父亲不是不爱儿女，不是不疼儿女，只是父亲的爱更含蓄、更深沉。父亲退休了，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，更深刻地理解了一个父亲的心情。现在父亲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孙子，父亲对我没有表露出来的爱，在他孙子身上加倍地释放出来。每天从天亮到天黑，从白天到夜晚，父亲差不多总是围着孙子转。为了孙子，烟少抽了一大半，每次憋不住想抽烟了，都要把窗户拉开一道缝，把头伸出去抽。鱼也几乎不钓了，有钓友打电话来约，父亲总是很响亮地说：不行啊，我要看孙子！

父亲愿意带小孙子上街，一天总要出去好几次。傍晚我下班的时候，父亲偶尔会在我经常停车的地方等着，等我抱抱儿子、稍玩一会儿，父亲就说：你先回家吃饭吧，我们上门口转转。看着在五彩绚烂的晚霞中父亲抱着小孙子的背影，听着孩子在爷爷怀里银铃般的笑声，我在心里默默地说：父亲，儿子希望你健健康康、开开心心，希望我们全家快快乐乐、平平安安！